澎湃新闻记者 杨茜
闫妮说起话来像个小女孩,小声又温柔,容易吞字,时而嗫嚅,和她常常在戏中扮演的强势妈妈、干练妻子大相径庭。
编剧李樯和闫妮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合作。几年前,李樯跟闫妮说了一个故事,一定要让闫妮来演,尽管剧本还未写。从说这个话到《外婆的新世界》剧本出来,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闫妮看完剧本的当天,和李樯聊了8个多小时。
(资料图)
《外婆的新世界》海报
这是一个不常见的,以老人为主角的故事。外婆孙玉萍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经历了几十年起伏人生,和女儿、外孙女一起生活。她需要的到底是什么?老年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李樯没有试图去研究和展现传统意义上老人的世界,孙玉萍在走过一次鬼门关后,做出了离家出走这样“叛逆”的事。这是一出“成人童话”。
在亲人眼中,孙玉萍是没脾气的老好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离家出走这种事。踏上旅途的外婆结识了许多新朋友,重遇了一些老朋友,这个过程中外婆重新认识了许多新鲜的东西,比如宠物和直播,也意外回头看到自己的人生旧事,比如她一直如鲠在喉的夭折的婚姻。这是一次外婆的冒险之旅,也是一次寻找自我之旅。有人看到了外婆多年被压抑后的觉醒,也有人看到了老年人的情感需求。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李樯是了解闫妮的。尽管闫妮至今也没有问他,为什么那么早就确定了要让自己来演孙玉萍,但她感受到自己和孙玉萍的一些“连接”。闫妮看来,孙玉萍最大的特点是单纯,她还相信很多东西,这和自己太像了。“我也是。比如多大年纪我都相信爱情。我和有些年轻人说这个话题,他们都不相信爱情了,但我还是相信。”又比如,孙玉萍不惮于尝试新鲜事物,而闫妮也是特别愿意去体验的人,她总说,“好奇心伴随我的一生。”不仅如此,孙玉萍有个双胞胎姐姐孙玉兰开朗干练,喜欢干涉妹妹生活,闫妮也有个姐姐,“我姐好像经常有啥事还管着我,我也是看着好像在听,实际上我内心不想听,有自己的一些追求。”闫妮的语气像个叛逆的小女孩,言辞里充满着随时会“离家出走”的冲动,和孙玉萍一模一样。
“我和这个角色有一种天意在里面,让别人来演,可能就不是李樯笔下的孙玉萍了。”
如何演一个老人
尽管有天意缘分,但闫妮压力很大,“这是一次很好的体验,也是一次真正煎熬的创作。”她感叹,李樯是一个把一条命都放在艺术上的人,对比之下,自己可能只是“半条命”,因此她不能有丝毫懈怠,何况是演老人。
闫妮饰演的孙玉萍
首先就是外形上的“老”。她和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化妆师团队研究老年妆,“过去给老年人化妆,要吹皱纹,满脸吹得都是皱纹”,但是讨论下来,这种表面的老态并不是这个剧所要表达的,因此她让化妆师去重修了半年化妆,最后才确定了妆容方向,“人真的老了不只是皱纹,要从结构上去化,比如肤色、面部构造、体态外形上去改变,这样可能才能把观众带入进去。”
除了外形,更重要的是心态上的“老”,人年纪大了,想法会和年轻时不同吧?闫妮倒不这样觉得。她现在不工作的时候,常常在西安待着,陪在家人身边,“我的家人朋友里有一些60多岁的女人,我跟她们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她们的年龄,皮肤非常好,完全不是老年人的状态,还说我出来应该要化个妆之类的。现在可能大家生活也慢慢越来越好了,跟过去的那种老人可能都不一样了。”
“每个时代的人在心理上的老都不同。”闫妮感受到还有更加接近“小孩”状态的老人,她去了一趟养老院,基本上90%都是阿尔兹海默病的,“他们可能又是另外一种状态,变得完全是小孩了,谁也不认识,我也感触很深,一定要好好享受我的人生,不要有一天我谁都不认识了,我还没有享受到。”
除了孙玉萍,闫妮还饰演了孙玉萍的姐姐孙玉兰
闫妮并不觉得自己或者孙玉萍能够展示出老年人到底都是什么样的状态和心理,环境和生活经历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影响,就像年轻人、中年人也都完全不同,为什么老人要有什么共同特征呢?“我爸和我妈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天天在一起,可是他们的心理也完全不同。”
她需要揣测的,是老了的孙玉萍到底是什么心态。“她这一辈子都是为儿女,也很敏感,她跟女儿之间有一种客气在里面,有一些不好意思,她从来不愿意给别人带来麻烦,这是她内心很善良的一种体现。”
闫妮很理解孙玉萍,首先是她本身和孙玉萍的性格非常像,“都有很大的羞涩感”。其次,她想,当孙玉萍经历了生死时刻后,发现女儿都去准备寿衣了,也许孩子已经能接受自己的离去,她不想再麻烦任何人了,“某种角度说,她出走也是为了孩子,不光是为了自己。”
闫妮代入孙玉萍想了一下,“前一阵我妈妈脑梗了一下,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还是要照顾老人的。但等到我老了,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还要照顾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希望他们有他们的自由。”
孙玉萍离家出走,是独立女性觉醒吗?
实际上,孙玉萍出走是这部剧的起点,但也是编剧李樯并未言明,至少在开头没有讲清的事情,不同的观众能看到不同的原因,有人看到了孙玉萍在家中的压抑,有人看到了孙玉萍的好奇心,有人看到了孙玉萍仿佛独立女性一般的觉醒。
“可能人的很多行为都是由一个念头导致的,孙玉萍年轻时候也是她姐姐控制她,她一直都是唯唯诺诺的,一直到她结了婚,她一直都是为了别人。可能人积压到一定的程度,都会有一个爆发,这需要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它可能都需要有一个东西。我觉得她是想找到她自己,一个人的内心没有出口的时候,她一定会去找一个出口,所以她那天忽然就走了。”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闫妮没有把这个问题想得太复杂,她想到的是小时候和父母吵架以后的离家出走,“小时候都说过离家出走,经常说我要怎样怎样,但有多少人是真正敢走出去呢?必须是有什么事情激励了你,有人能为爱私奔,为什么孙玉萍不能走呢?俗话说,六十耳顺,但她其实一辈子都在耳顺,或许那一瞬间,她就不想顺了,想找到一个更真实的自己。”
有女性观众在观后感里写,孙玉萍被婚姻和家庭捆绑了几乎一辈子,这条旅途也是老年女性解放自己和觉醒的开始。闫妮认真思考了几分钟,她觉得或许不是这样。
“她没有被捆绑,这就像,小时候老师说明天家里有事,不上课了,学生都欢呼,这个高兴其实是少了一些束缚,孙玉萍也是。她只是在那一刻自在了一些。她的离开也是给儿女一个空间,去体会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实际上孙玉萍从来都是在暗暗坚持解放自己的,并不是出走才开始,这从细节能看出来,虽然说小时候姐姐经常跟她说‘你要干什么’,但她并没有完全按照姐姐说的去做。”
相反的,闫妮感受到的,是孙玉萍在寻找曾经本就属于她的纯真,“这是她骨子里本身就带有的一种东西,并不是突然之间出走前才觉醒的。也可以理解为,她寻找的是一种青春,她这场出走就像一场梦。前段时间我的一个朋友说梦到我,我们从十几岁就认识了,说可能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此时才会入梦,现在碰到的很多人,你很难让他入梦,年轻带来的东西可能是美好的,而人一辈子向往的,不也就是美好吗?只有年轻时候经历过这个心境,他才能入梦啊。”
老人的情感需求应当被看到
踏上这条旅途,孙玉萍遇到了12个不同的故事,有不少实力派演员来客串,姚晨、耿乐、侯岩松……闫妮一刻都不能松懈,毕竟演戏要讲和对手的配合。
“李樯经常在跟我说,他是按照12个电影拍的,每个电影的类型不一样,所以我要不断去调整。来的这些演员都是有实力有成绩的演员,他们来的时间比较短暂,我们要在短暂的时间内怎么样去磨合,对我的挑战非常大。这12个故事对我来说哪一个都很重要,哪一个我都不能怠慢,都要以超过100%的精力去付出,都很喜欢。”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从故事层面说,她比较喜欢姚晨参与的那个单元,“因为有一些悬疑的东西在里面”,以及耿乐来的那个故事,那是个很有话题度的故事,也是外婆的黄昏恋。陈同为了和妻子海燕一直相守,带走了不能说话不能动也没有感知的海燕的身体,甚至企图欺骗外婆一起守护这份感情。闫妮和李樯之间也因为这个人物发生了最多的争议。
“我们在探讨这个人物是好还是不好,产生了不少让人思考的东西。我当时觉得他像绑架别人一样,是一个有点变态的人物。我们工作的同事们讨论说,陈同真让人同情,但我觉得不是这样。表面上这个人可能跟你最亲,实际上你不知道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耿乐饰演陈同
但是外婆和陈同之间的黄昏恋本身值得关注,在主流话题主流影视作品里,老年人的情感总是被忽略掉,闫妮觉得老人的情感需求应当被看到。
“前段时间,我女儿的爷爷过生日,她爷爷90岁了,奶奶也80多岁了,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那天她爷爷忽然喊奶奶‘亲爱的’。我说,哎呀,怎么还说这么时髦的话。爷爷说,你们都说亲爱的亲爱的,我也要说一个。我女儿说,拥抱一下吧,他们就拥抱了,爷爷还说再亲吻一下吧。这个画面震撼到我了,女儿爷爷是老军人,他以前从来不会让我们看到这样一面,当时就让我看到,老年人或许更需要情感,他们那种爱,更像是一种内心的回归,他们像幼儿园的两个小孩一样抱在一起,那一刻非常美好,好像一切恩怨吵架都过去了,他们只愿好好地把最美好的爱给对方。我觉得老年人可能更需要一些纯粹的爱,只是我们做儿女的没有关注到。”
闫妮对孙玉萍这个人物感触最深的一场戏是在得知早逝的丈夫有婚外恋后,她站在墓地里自言自语。闫妮拍之前,已经想好了,她不该哭。
“我到他的墓地上跟他聊天,就像这个人还活着一样,我想跟他说,哪怕他们俩都不在了,我们阴阳相隔做一个谈判。可是我在演那场戏的时候,眼泪是不由自主地哗哗流,那天我一直说,再来一条再来一条,我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可是我那天真的很有感触,有时候表面上说起来,你恨这个人,那是因为你跟这个人的感情已经注入到骨子里了,眼泪是不由自主的,那一刻我可能真的孙玉萍上身了。我后来想,人物真的是被情感所丰满的。”有些遗憾的是这场戏没有留下太长时间。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有一天拍完戏,化妆师给闫妮卸妆,发现她一部分头发真的白了,这对她来说是始料未及的,“虽然这是个成人童话,但我经历了孙玉萍的旅途后,不知不觉身体还是变化了。”但闫妮还是觉得,这趟旅途非常珍贵。
对她而言,珍贵在于让她本身有了重要改变。
“以前我老纠结一些过去的事情,比如说我要是不离婚是不是会好一些,可能不会孤单,可是演完以后,我不再纠结了,哪还有时间纠结,人生所有东西都是你的经历,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安排,这是我最大的感触,不要纠结过去。我是双鱼座,以前很容易纠结过去,这是我拍完以后一个大的改变,不纠结了,我轻松了,也给身边的人带来轻松,我的女儿,我的父母,也都更轻松了。”
对观众而言,珍贵在于孙玉萍那“珍珠般的光彩”。
“《红楼梦》里面有这么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人年轻的时候就像一颗珍珠,等结了婚,珍珠就会失去一些光彩,等到老了的话,她就会变成一个鱼眼睛。可是现在有些年轻人年纪很小,你却觉得他有一双鱼眼睛。孙玉萍是个老人,但最终她让我展现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老人,而是一个很长的寻觅过程,重新寻觅珍珠的光彩。
“我本身作为女性,想告诉女性观众们,其实我们一生都可以不失去珍珠的光彩,这不是在说年龄上的青春,而是一种心灵的青春。外婆之所以出走,其实就像花瓣一样,它张开不是害怕,而是不管这个世界是怎么样,我还敢张开我自己,我活一辈子了,我还敢这样去体验一下人生,不管痛苦过、爱过或者恨过,人活一世,去体会你的快乐,体会你的痛苦,这样到死的时候也不会有遗憾。我们应该永远让生命保有一种年轻的活泼和对生命享受不完的一种喜悦。”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珍贵在其中
《外婆的新世界》是一部讲述女性成长的故事,它关注少有人讨论在意的老年女性,以及关注三代不同女性之间的相处和不同,尤其是母女关系问题。闫妮也面临类似的课题,她常常回西安陪自己母亲,她也有一个做演员的女儿,她的三代女性故事虽然和孙玉萍有些区别,但也是不少家庭的代表,她有不少感触。
“我妈对我,什么都要过问,我的婚姻,我的工作生活,甚至我女儿现在找的对象她都要过问,我说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控制别人。而因为我有这样的体验,我对于我女儿是非常尊重的,想做什么,在我有能力的范围内我来提供你,但是你所有的主意都是自己拿。像我小的时候要干什么,首先要问家长,父母同意了,我才能去做。这和我和我女儿之间很不同,我真正言传身教,我怎么做,可能儿女最后能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我现在热爱我的工作,这种东西也会传达给我女儿。每个人和子女、母亲相处的方式可能都不同,我是跟我女儿共同成长的。”
《外婆的新世界》海报
闫妮回忆,“我原来也和妈妈争执过,但现在我发现,我们是没有和解这个过程的,你永远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绝对不可能的。现在就是先顺着,她年纪也大了,当我顺着她了以后,慢慢有一天她也会突然说一些话让我震惊,她也会有一些理解你了,那是让我觉得很珍贵的时刻。”
因此,到她女儿这一代,闫妮认为应该改变的是自己,“我相信我女儿是有独立思考的一个人,她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尊重她的想法,她说要出国念书,按理说我当时在部队,没有办法陪她,她父亲那时候工作也忙,但是她执意要去,这种情况下,家人里都不让她去,可是我觉得应该尊重她,让她去闯。”
闫妮和女儿也讨论自己的事业,女儿给她建议,“让我去演一下话剧,她觉得对我有一些帮助。”
不得不承认,随着年纪渐长,女演员的瓶颈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外婆的新世界》是一部女性向的剧集,但主流市场中,年长女性往往不是故事重点。闫妮这几年也演了不少妈妈的角色,这次干脆演上了外婆,有网友感慨,原来的佟掌柜已经开始演外婆了?闫妮对此倒是很看得开,觉得只要在实践,就不存在瓶颈。
“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珍贵在其中,尹汝珍、杨紫琼,以及凯特·布兰切特还在《塔尔》中展示女性的魅力,只要有真正的能力,观众也是包容的。而且,我认为什么事情都摆脱不了环境,演戏有时候也像一个商品,它有供需关系,观众此刻需要什么,自然什么样的演员就更加好,投资方是要顾及到观众的口味。我也不是刻意去讨好观众,我这个人不考虑那么多。有些观众老提到佟湘玉,其实我从来不把佟湘玉的感觉放在其他任何角色里,但有人要这么说,我也管不了,我只要知道自己追求的东西是什么就好,自己的内心有一个什么样的主心骨很重要。”
闫妮在《武林外传》里饰演佟湘玉
孙玉萍在经历了几年叛逆漂泊后,终于回到了平静的生活。那理想的退休生活到底什么样?塑造了孙玉萍的闫妮完全没想过。
“女儿和我说,做了演员,这一辈子都没有休息的时候。的确,因为演员在生活里还是一直在观察在准备,所以我现在没想过退休的生活。但是我就想,我要是老了以后,吃什么东西都还很香,也能睡得好,这就很好。另外,我还能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朋友能够在一起聊天,喝点酒,再有个音乐,这就非常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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